鲜花与废墟

此文是徐小平写给《从北大到新东方的东方马车传奇》作者卢跃刚的，以对这本书作补充说明，也被很多读者用来作为励志的经典文章品读。

1996年回国后，我天天和敏洪在一起。我很快就为一件事担忧：敏洪为办学日夜繁忙，几乎没有时间阅读和思考。我当时委婉地给他讲一个故事：我在北大团委时，有一个同事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的。当时他对我说：“老徐啊，我们现在危险啊。”我问：“老朱，中苏关係在改善，中美关係在蜜月，改革开放在深入，你已经内定为团委副书记—危险在哪里？”他说：“我们工作太繁忙，没有时间思考。不思考是危险的！”这个老朱，后来从政很有成就。

我告诉敏洪这个故事，并说最初听到这个说法时觉得很可笑，什么叫没有时间反省？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思嘛。不思考居然是危险的，真是耸人听闻的说法！思考才是危险的呢，当时正好又在反自由化。但是，后来在北大陷入繁忙的工作几年之后，我发现，这个哲学系朋友的话，成为我经常思考的最能照亮心灵的思想火花之一，成为我在北大五年的收穫中最宝贵的精神钻石之一。

当时我讲这个故事的唯一目的，是在为敏洪的繁忙而没有时间思考而着急，而处心积虑用这些寓言和故事来暗示、鼓励和劝说敏洪“思考”。可叹的是，后来在新东方创业和奋斗的过程中，最失去思考、最需要反思但最迟缓反思的，却是我这个以鼓励敏洪思考为己任的小平同志。

离开董事会以来，我一直在思考和反思，虽然进行的比较缓慢，但在那次你我王强三人喝茶的时候，我终于从王强嘴里知道了人和动物的主要区别在于：“人会反思，动物不会”。王强并非动物，安知动物不会反思？但那个并非动物的王强，却已经用他的人体正名，他自己确实能够反思的事实！为了不做动物，我也要反思。

从激励学生出发，敏洪提出了“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这样的口号，成为新东方精神的灵魂。敏洪还发表了“挺立在孤独、失败和屈辱的废墟上”的讲话，成为新东方文化的经典。多少新东方学生，痛苦绝望孤独失败而来；载歌载舞雄心万丈而归。新东方赢得了巨大的掌声、惊人的成功和崇高的荣誉。学生被新东方激情澎湃的教学和思想引发了激烈的人生思考和奋斗激情。而就在这个时候，至少我本人，停止了思考，停止了进化。我们从人，又在向猿猴退化。上帝在创造我的时候，让我母亲在猴年把我推出。难道，这是上帝和我母亲共同为我设定的宿命？

人人都知道失败是废墟。但是，人们之所以能够在废墟上崛起，是因为失败迫使人思考，失败强行使一个人清理失败的理由，寻找失败的根源，从而反败为胜。从这个意义上讲，失败的废墟，何尝不是成功的高台！

但人们往往容易忽略的是，成功也是废墟，而且是更可怕的废墟。历史上的失败者之所以能够被人们记得，都是因为他们曾经建立过巨大的成功，而在伟大的成功里酝酿了他们的失败。无数悲哀的失败种子，往往栽种在掌声、荣誉和成功的巅峰上。

如此说来，正在把新东方推向历史巅峰的这些掌声、荣誉和成功，不是新东方的废墟是什么？

我曾经想让新东方保持着它美丽的“童话”，让“没有圣诞老人”的中国社会继续珍藏着这个美丽的“梦想”。现在看来，我的愿望虽然可爱但却是有害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想向你表示我最深刻的敬意和感谢，感谢你站在“公共立场”上，以中国社会“公共价值”的名义，打破新东方神话，启动新东方反思，促使新东方每一个人开始思考新东方文化的崭新含义。也使我个人在精神最苦闷的时候，获得了我信的过、爱的起的心灵对话视窗—据说敏洪也这样免费滥用你。